楚 王 之 獄
黃一平
《后漢書.光武十五列傳第三十二》:“楚王英,以建武十五年封為楚公,十七年進爵為王,二十八年就國。……英少時好游俠,交迎賓客,晚節更喜黃老,學為浮屠齋戒祭祀。……遂大交通方士,作金龜玉鶴,刻文字以為符瑞。”以上記錄了楚王劉英的生平及他的主要喜好等特征,給人印象,養尊處優,紈绔子弟一個,到晚年,埋頭黃老學說,遁入迷信玄虛之中,玩得是超乎常規,出乎常格,竟制作起金龜玉鶴這些皇宮里才應有的物件,刻制起皇帝才能使用的圖書憑證,真有點過份。
“十三年,男燕廣告英與漁陽王平、顏忠等造作圖書,有逆謀,事下案驗。有司奏英招聚奸滑,造作圖讖,擅相官秩,置諸侯王公將軍二千石,大逆不道,請誅之。帝以親親不忍,乃廢英,徒丹陽徑縣,賜湯沐邑五百戶。……明年,英至丹陽,自殺。立三十三年,國除。”看看,果然過份了吧。宋人范曄撰《后漢書》言之鑿鑿,你劉英“作金龜玉鶴,刻文字以為符瑞。”有司還查明:招聚奸猾,擅相官秩,置諸侯王公,將軍二千石等等,這些都是專有皇權,你一個諸侯王,擅自設置政府架構,拜相封官,建立武裝,不是謀反是啥?
然而,筆者還是心存疑竇,因為范曄還是沒有交待清楚,劉英謀反的原因是什么。凡犯罪,總是有原因,有動機的,尤其是大逆不道的謀反之罪,更應是直接故意,處心積慮,非有大因素不敢如此孤注一擲的。是位列太子被廢而心懷不滿想奪回江山嗎?不是,楚王母許美人,本不是正宮娘娘,偏得太遠了。“母許氏無寵,故英國最貧小。”是封國太貧太小,埋怨老父皇一碗水沒端平,積久生恨嗎?看來也不是。“自顯宗為太子時,英常獨歸附太子,太子特親愛之。及即位,數受尚賜。”況且埋頭黃老之學的人,似乎對這些也不太計較。是身邊有大野心家、陰謀家,竄掇他推翻明帝,自己好攀龍附鳳,成就權力野心嗎?似乎也不對,遍覽楚王英列傳,他身邊一直就沒有出現過這種人,也沒有過這樣的謀劃情節。那么,究竟是什么原因呢?《后漢書. 顯宗孝明帝紀第二》只有一句:“十一月,楚王英謀反,廢,國除,遷于徑縣,……前楚王英自殺。”《資治通鑒.卷第四十五》:“楚王英與方士作金龜、玉鶴,刻文字為符瑞,男子燕廣告英與漁陽王平、顏忠等造作圖書,有逆謀;事下案驗……”云云,所載與前述無差。還是沒講明白!這犯罪的原因,動機不明,讓人怎么也放不下心。
于是,筆者遂冒出一個大膽的,近乎于荒唐的假設。假如那楚王劉英只是玩那套浮屠齋戒祭祀之術,玩得走火入魔了,又當如何。那齋戒祭祀之術之猶為隆重者,莫過于皇家的祭祀天地,祭祀農耕。劉英研究這套玩藝到精深處,自然躲不過皇家祭祀這一節,而科學的研究方法,乃只有實踐—認識—再實踐—再認識……一途,且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。如此,劉英自然只有老老實實,一招一式地來。王公大臣,拜相封侯,官秩井然,戰陣森然,制誥頒詔,紅頭子文件,大會動員,小會傳達……哪一樣都馬虎不得,哪一個環節都出不得差池。……事實上,歷史已經定案,這假設果然荒唐,但是,既然要指控人家有罪,你就得排除所有疑點,得出唯一,若排除不了,或不去排除,則所有假設都是可能的。若果真是這樣,那么楚王劉英謀反之獄,真是的比竇娥還冤。
幸好明帝宅心仁厚,念及手足之情,“乃廢英”了事。可他對其他人,卻是不分青紅皂白,狠下重手,造成了一起千古冤獄。明帝制詔許太后曰:“……已詔有司,出其有謀者,令安田宅。”于是封燕廣為折奸侯。楚獄遂至累年,其辭語相連,自京師親戚諸侯州郡豪杰及考案吏,阿附相陷,從死徙者以千數。
明帝發出號令,“出其有謀者”,并將告密者燕廣任為折奸侯,專司查辦楚王謀反獄之職,如此鋪排,還不弄個兜底翻開,整得天怒人怨。司馬光在《資治通鑒》中的詳細敘述,足以佐證該獄之慘烈。
“顏忠,王平辯引隧鄉侯耿建,朗陵侯臧信,獲澤侯鄧鯉,曲成侯劉建。建等辭未尚與忠平相見。”同案犯顏忠,王平的供詞牽連到耿建,臧信、鄧鯉,劉建等人,但耿建他們稱從未與顏、王等見過面。“是時,上甚怒,吏皆惶恐,諸所連及,率一切陷入,無敢以情恕者。”當時,明帝異常憤怒,審案官員無不惶恐不安,凡被牽連者,幾乎全部判罪定案,沒有人敢根據實情予以寬恕或釋放的。只有侍卸史寒朗懷疑耿建等人冤枉,就以耿建等人的體貌特征單獨訊問顏忠和王平,二人倉惶驚愕不能應對,答不上來。寒朗知道其中有假,就上書對明帝說:“建等無奸,專為忠平所誣;疑天下無辜,類多如此。”耿建等人是被顏忠、王平誣陷的,我懷疑天下的無辜罪人,遭遇多跟此相似。帝曰:“即如是,忠、平何故引之?”對曰:“顏忠、王平自知犯大逆不道之罪,因此虛招了許多人,妄圖表白自己,減輕罪責。”
敘述至此,也許讀者會問,你前面說劉英列傳中沒有出現過同謀犯,那顏忠、王平算什么,況且二人都已供認不諱。但是,顏忠、王平究竟是幫助劉英謀反嗎?抑或還是幫助他共同研究祭祀大典呢?諸君詳查,還是未曾交待清楚的。
接下來,帝曰:“即如是,何不早奏?”對曰:“臣恐海內恐有發其奸者。”寒朗說:“我擔心國內另有人真能揭發出耿建等人的陰謀。”明帝大怒,曰:“吏持兩端。”你這審案官,騎墻耍滑頭,左右都是理。催人把寒朗拉下去打板子。侍衛剛要拉他,寒朗說:“我想說一句話再死。”明帝問:“誰跟你一起寫的奏章?”回答說:“我一人寫的。”明帝問:“為何不和三府商議?”回答說:“我自己清楚一定會有滅族之罪,不敢多連累他人。”明帝問:“為何是滅族之罪?”寒朗這時的回答,就極為發人深省了。
對曰:“臣考事一年,不能窮盡奸狀,反為罪人訟冤,故知當族滅,然臣所以言者,誠冀陛下一覺悟而已。臣見考囚在事者,咸共言妖惡大故,臣子所宜同疾,今出之不如入之,可無后責。是者考一連十,考十連百。又公卿朝會,陛下問以得失,皆長跪言:‘舊制,大罪禍及九族;陛下大恩,截止于身,天下幸甚!’及其歸舍,口雖不言而仰屋竊嘆,莫不知其多冤,無敢悟陛下言者。臣今所陳,誠死無悔!”我干審案一年,未能查清事實,卻為罪人辯冤,知道該當滅族之罪,我之所以上奏,惟愿陛下能就此覺悟而已。如今,審案官員都說對叛逆大罪應同仇敵愾,判人無罪不如判人有罪,免得以后受追究,如此審訊一人牽連十人,審十人牽連百人,長此下去,如何是頭哇。公卿大臣在朝上還要說:“按舊制,大罪誅九族,而陛下大恩,僅處決當事人,真是天下大幸。”但一回到家里,都是仰面長嘆,誰不知道這里面有多少冤枉,只是沒有人敢忤逆陛下,對陛下直說實情。我今天說出這番話,死而無悔”。“帝意解,詔遣朗出。后二日,車駕自幸洛陽獄錄囚徒,理出千余人,時天旱,即大雨。馬后亦以楚獄多濫,乘間為帝言之,帝惻然感悟,夜起彷徨,由是多所降宥。”楚王之獄遂解。
觀此獄,感慨良多,不甚唏噓。一是上若示焉,下必效焉。帝甚怒,下邊就由著上邊的性子去整,什么樣的冤獄整不出來;二是凡事不可大哄大嗡,反觀近代特別是文革時的冤案,何其相似,那時也講同仇敵愾,口誅筆伐,結果是冤獄一個接一個,少則誅連數百,多則成千上萬,被整的人被整了,整人的人也被整了,被整過的人又反過來整整人的人了,大家都被整懵了。真個是國無寧日,人無寧時。
惟愿歷史只管向前,不要倒退,不再重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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